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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3月2日，网友“过期便当”发布了一则视频，内容是她跟公司HR之间的一场对话。对话发生时， 她刚入职公司三天，被公司领导和HR以 “无故顶撞上司，工作主动及工作纪律差，不以公司利益为首”的理由要求离职。

这本是一则普通的职场对话，但因对话中包含“准点下班”“是否愿意帮领导拿快递”“是否顶撞了上司”等诸多要素，引发热议。当天的争论过后，“过期便当”已从公司离职，同时发起了对原公司的劳动仲裁。因公司拒绝调解，目前案件已进入诉讼流程。

在网友看来，“过期便当”与HR的争论，因为逻辑流畅，如同一篇教科书级别的职场爽文，但在“过期便当”自己看来，这并非她和HR之间的个人恩怨， 本质其实是如何看待职场中上下级之间的尊重问题。 在采访完“过期便当”后，我们也联系了当事HR，希望完成听到双方的声音，她是如何看待职场沟通问题的，但听闻是记者，她立即挂断了电话。

以下是“过期便当”的口述:

口述｜过期便当

实习记者｜李果果

编辑｜王海燕

入职三天被开除

我大学是学护理专业的，2021年毕业后做了新媒体，觉得这个行业更有新鲜感，后来觉得工作到了瓶颈，就想跨行试试广告行业。

因为是零基础，我应聘的是客户部门，做执行AE，算入职门槛比较低的工作。当初选这家公司，也算一种“双向奔赴”：一方面，我希望学到一些东西，主动压低了薪资；另一方面，人家愿意接受零经验的我，开的薪水比其他公司稍高。

我是2月27日入职的，公司发的offer上写着，工作时间是9:30-18:30。第一天18:34，我手头的活儿干完了，就在QQ上给领导发了条消息，问“还有啥活儿吗”“没有的话我先下班咯”。等了十几分钟后，领导没回复，我就直接走了。我走的时候，大半同事还在加班，不过我知道他们确实是还有事要做。其实我在入职时就承诺过，也是愿意的，毕竟我早就知道广告行业加班严重。

第一天下班聊天记录（口述者供图）

随后，工作的第二天，也就是28号下午，依然是工作结束，下班时间后，18：33分，我又在QQ上给领导发消息，“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吗～没有的话我先溜咯”。几分钟后，看领导没回复，我就跟组长一起下班了。

第二天下班聊天记录（口述者供图）

结果3月1日上午11点左右，上司把我叫进办公室，说他有需要的时候，我已经不在了，问我什么意思，随后气势汹汹地输出了一番。其实我知道，按照目前的职场风气，不能准点下班肯定不是个例，所以我能接受领导就这件事来跟我沟通，但我不能接受的，他以这个为理由，对我进行毫无尊重可言的指责，所以他讲完后，我就说：“首先，您可以温柔一点，我们好好沟通；其次，如果你有事，大可以把我叫回来，我是愿意回来继续工作的。”上司承认自己“可能语气是凶了一点”，但又强调，“那客户比我凶100倍，难道你要跟客户讲尊重吗？”我说“那是客户呀”。

第三天领导直接让去办公室的对话（口述者供图）

其实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，领导没有沟通意愿了。刚好一直在办公室的另一位领导突然插话，“你工作里难道只对客户负责吗？”语气是质问式的，我就反问了一句，“不对客户负责的工作内容”具体指什么。领导随即举了个例子 “比如我现在让你拿个快递，你拿吗？”我第一反应就是：“那要看快递是什么了。如果跟工作有关，可以；如果是你私人的快递，我可能不太能接受。”

我当然知道，这种情况下怎样回答才能让领导满意，但我仍然选择了拒绝，因为在我看来，超出工作范围的要求，就是可以勇敢拒绝的。但领导完全被激怒了，我话音刚落，第一个领导就直接在办公室大叫人事，“赶紧来给她办离职”。

这里可以先描述一下我们公司的办公格局，公司其实不大，大概三十几人，两位领导坐在一个小隔间，其余人则坐在大厅里。人事部门一共两个人，一位负责人，我们叫大人事，一位普通工作人员，我们叫小人事。领导一开始喊的是大人事的名字，结果有人告诉他，大人事在面试，他又开始叫小人事，声音越来越大，最后几声，我听到小人事应声了，应该所有人也都听到了，就从他办公室出来了。

《匹诺曹》剧照

我出来后，小人事先来问我怎么回事，我大致描述了一下，对方还安慰了我几句。我也很平淡地说：“开除我可以，按法律规定，赔偿半个月工资就行”。小人事就进去跟领导讲，过了一会儿，大人事面试结束，跟小人事沟通了一番，两个人又一起去了领导办公室。

当时我就站在办公室外，能听见人事在跟领导谈赔偿问题，也听到领导生气地说怎么能算无故开除之类的。

随后大人事就出来找我谈话了。

一番职场对话

大人事在我之前的印象里，是个幽默、随和的人，所以我本以为我们是可以好好沟通的，但后来我发现，这个谈话跟我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
对话刚开始，我陈述了自己和领导的对话。大人事倒是听我把话说完了，不过她先强调，我的陈述只代表个人想法，随后不等我回复，就问我：“作为刚进来两天的新人，你这样跟上司说话的态度，是正确的吗？”我没回复，因为这话一听就是在引导我承认，离职是自己的态度问题。

和HR沟通的画面（口述者供图）

她又重复了一遍，说不是在问我过程，就问我态度是正确的吗。她这个问法让我感到很愤怒，所以也反问了一句：“他对我的态度是正确的吗？” 因为在我看来，职场上下级之间，应该相互保留基本的尊重。大人事不接茬，又换了个方向，问我是否了解领导的诉求。我下意识问了一句，“那领导的要求是什么？”她不接茬了，反而说，现在讲这些已经没有必要。

这样一来一回，我算是明白了，沟通是没法沟通了，所以干脆主动挑明，“我的诉求是，你有事找我可以，你嫌我走得早了也可以，你可以跟我说，我愿意跟你沟通，你可以指出我的问题，但是……”

到这里，我话还没讲完，HR又开始评价我的态度，说我的样子看起来就是无故顶撞上司。我只好解释，这不叫无故顶撞上司，因为我一开始的态度很好，反而是领导也承认，自己的语气“可能凶了一点儿……”

《完美关系》剧照

对了，和大人事沟通时，我是开着视频的，所以当我再次解释时，她让我去看自己拍的视频，并让我 “夸张地想象”一下，跟领导沟通时的神态表情，是不是确实态度有问题。等我想开口解释，她又按下话头，说还是“跳过态度谈结果”。随后继续发难，说我作为新人，不应该这样跟上司顶撞。得，又绕回来了。

我只好提醒大人事：“首先是他不尊重我。”她反应也挺快，立马反驳：“他怎么不尊重你了？是骂你了还是怎么你了？”那我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：“那我是骂他，还是怎么他了吗？” 她又解释，领导只是在“派任务”，认定我不愿意帮领导拿私人快递，就是在故意挑衅。

我毕竟生活在21世纪，对这个说法当然不认同。从我的角度，倒不是说一定不给领导拿快递，比如我们的关系已经超出工作之外，变成朋友了，那帮忙拿个快递，也不是什么大事儿，只是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。

《欢乐颂》剧照

但奇妙的是，我俩的沟通就这样各说各话，继续了下去。争论的过程中，我们还开发了一个新的沟通板块——文字游戏。我之前不是说“可能不愿意”帮领导拿私人快递吗，大人事于是对这句话进行了翻来覆去的研究，以证明“可能”二字是否存在。

后面我们还讨论到加班问题，我像个复读机一样，反复表明，自己是愿意加班的，只是想好好沟通。她于是又质问我，为什么发QQ消息请示下班，为什么不当面跟老板说。接下来，我们就QQ这个沟通工具的作用，又进行了一番复杂拗口的辩论。

辩论到最后，我终于放弃抵抗，并提醒她，虽然我在入职时承诺愿意加班，但公司明确规定，工作时间9:30-18:30，我给领导请示下班，都是在下班时间以后，从法律角度，没有任何问题。她看起来想反驳，但我第一次直接打断了她，说自己没有当面跟上司确认下班事宜，是考虑不够全面，但这不属于我工作失误，我也愿意继续沟通，是上司先拒绝沟通的。

《我，到点下班》剧照

结果大人事又回到顶撞上司这个问题上，纠缠不休。到这里，我已经气得想笑了，不再寄希望于协商解决，于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，还是走劳动仲裁吧。她立马就接了一句：“那你去仲裁吧，没关系的。嗯，可以的。” 这句话在视频里听不出太大的异样，但在我当时看来，大人事好像也轻松了下来。后来回想，其实这确实不是我们的个人恩怨，站在她的角度，她也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，为公司争取利益。

不过无论如何，我们的对话终于结束了。大人事随后拿来了一份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，拍在了我的工位上。

“过期便当”晒出的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，上面有开除理由和一些仲裁用到的依据。（口述者供图）

离职之后，何去何从

说来赶巧，我已经入职三天了，但还没签劳动合同，原本就是预计那天要签的，谁知就发生了这档子事，让我先收到了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（以下简称“通知书”）。

大人事把通知书给我后，就站在我工位旁，催我赶紧签。我说，我得先咨询一下，不能随便签。大人事有点不耐烦，说我在工位上耽误了其他人工作。我于是离开办公区域，先后给我一个律师朋友，一个仲裁过劳资问题的朋友打了电话咨询，他们都提醒我，一定要把通知书拿走，以证明我确实在这家公司工作过，毕竟我还没签合同。

所以我又回了一趟公司，一是准备把那张通知书拿走，二是保留一些上班凭证，三是准备继续拍个视频，证明我想继续上班，是公司把我赶走的。我开着视频回去时，其他人已经午休结束，大人事也吃完饭回到工位了，她看到我后，问我怎么还在。我说我俩还没协商成功呢，所以我要继续打卡。

《二十不惑2》剧照

大人事表示，辞退不需要我同意，又把通知书拍在我面前让我签字。我刚好就把通知书和HR，以及这个过程都拍了下来，然后就离开了。因为已经拍照，我就没拿走通知书。倒是小人事表示，会直接把通知书寄给我，后来确实也寄了。

其实中午咨询朋友的时候，我还打了12333，问了仲裁局的地址和电话，得知公司所在的上海长宁区仲裁局就在我回家的路上，带上资料，现场就可以接受仲裁申请。所以离开公司后，我就拿着照片和视频，直接去了仲裁局。

到那里时，有两个窗口在办业务，等着的人有四五个，除了我都是中年人。我排队的前面只有一个人，所以很快就轮到了，我本来是申请索赔半个月工资，但仲裁局的工作人员看到通知书立马就笑了，说居然会写上“无故顶撞上司”，“不缴纳当月的五险一金”，问我是不是在一家小公司，怎么公司连个懂法的都没有，让我把半个月赔偿改成了一个月。

提交申请后，工作人员说，一般20天左右仲裁结果就能出来。后来调解员告诉我，联系公司没得到回应，所以就在3月7日直接给我申请了24号的开庭诉讼，3月10号我也收到了开庭通知，目前就是在等待开庭。

“过期便当”在长宁区仲裁委排队（口述者供图）

我当天敢拍下视频，是因为受到另一个博主的启发和鼓舞，她也是录下了视频，记录了自己争取劳动权益的过程。3月2日，我把自己的视频也传到了网上，当时就是想简单分享这件事，作为对其他争取权益的人的响应，用的账号还是我以前用来剪辑练手，已经弃用了两年的账号，真没想到后面关注度这么高。

视频发布后，不少网友在后台私信我，有温暖的鼓励，也有一些不太友善的言论，还有人发来私信，要HR的联系方式和公司名字，很直白地说生活不顺，想发泄一下。这个我肯定不会给，因为网暴这个东西真的蛮可怕的，我完全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。还有人发了解读视频，说有一个员工因为下班之后不愿意帮领导拿快递，被开除了，我心想，这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啊。

也有人担心我后面找工作会受影响，这是我觉得比较讽刺的一点，为什么明明我是被害者，告了违法的公司，到头来，有“前科”的反而是我，而不是公司。好像公司被仲裁，很少有人细究，员工告公司，却是很大的事情。所以我还是希望，仲裁能对个人的影响缩小一些，把对公司的影响再放大些，不然维权的人可能都有顾虑。现在重新复盘整件事，对大家的建议就是：没有书面通知的话，一是一定要照常去打卡上班，二是不要随便签字。

《我，到点下班》剧照

我其实真的想把工作当成爱好去做，上班的体验对我来说挺重要的，比金钱回报更重要。我平常并不是一个爱表达的人，但一旦表达，我会选择坚持自己的想法。也有人夸我反应快，这可能跟我爱玩狼人杀有关吧（笑），跟HR的对话，真的很像在玩狼人杀，随时都要提防别人给你挖坑。

经过这件事，如果说我自己得到了什么教训，那就是找工作一定要擦亮眼睛。如果将来我还要继续在广告业发展，我一定要找一家尊重人的公司，尊重这件事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，也很理想化，但它的确应该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互动准则。

排版：飞飞 /审核：然宁